奥尔

离开宇宙我们无法生存。

[普露]Children

Children

 

 

他开着车一路狂奔。

这是一台破破烂烂的红色轿车,敞篷式的设计让他感觉灰尘和沙土被风裹挟着灌进嘴里。基尔伯特不明白他为什么有一辆这样的车,也不明白他究竟要开到哪儿去。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在黄色的荒原上往前开去好一段时间了。

然后是“砰”地一声响。

基尔伯特下车查看。轿车抛锚了。尽管它老旧得车前盖上的漆都脱落,裸露的地方长满红锈,但是基尔伯特也能断定,它其实是完全可以支撑自己开到他想去的地方的。

虽然它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罢工不干了。虽然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在这片火星的荒原上,充足的不仅仅有人类科研机构开发了这颗星球后提供的源源不断的空气,还有足以让人心中紧缩的寂静。基尔伯特看着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以及在其上蒸腾而起的热浪,最终决定掉转头返回城镇。他一点也不渴,也不想吃东西。说到底,他可能根本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所以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一目了然了。他迈开步子,往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这片土地上一棵植物也没有,动物就更不用说了。他穿着的皮靴踩在坚实的大地上,发出沙沙的动静。每一步,蓝色牛仔裤都相互摩擦着。他暗暗捏紧了拳头——当然了,他也没有手汗,也不会因为过于寂静而吓得发抖。他会有那么一点儿,害怕,但是他不会发抖,完全不会。

也许他走了有十分钟吧。没有吗?那么可能只有两分钟吧。他抬起头来,牛仔帽有些遮挡了他的视线。出现在他视野范围里的是两根粗柱子。肉色的,距离很近,像是一个人站立在那里,却没有脚。他用手背抬高了帽子,仰头向上看去。这个“人”——如果他是人的话——非常高,他无法看到这个人的上半身在哪里,因此也无法得知它到底是不是人。

它说话了。声音很大,整个世界都回荡着它的嗓音,浑厚且悠长。

它说:“你好。”

基尔伯特呆住了,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礼貌性地回以问候:“你好。”

它说:“你是谁?”

基尔伯特回答说:“我是基尔伯特。你是谁?”

它说:“我是你最害怕的东西。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往后我将会一直跟随着你,不论你愿意与否。我会在你遇到害怕的事物时变成它们的模样,即使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你害怕。现在,你已经和我对话过了,你永远也无法摆脱我了。我会跟在你的身后,除了你自己以外没有人能够看到我。”

基尔伯特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个巨大的东西轻盈地移动起来,挪到了他的背后。他明白了,它说的全是实话。

但是出现了它也无法改变眼前的现状。他还是得一刻不停地往前进发。每当他回头,那个东西总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丝毫没有离开的迹象。终于,就在他靠近了这茫茫荒原里唯一的山包时,有别的生物出现了。

是一个穿着宇航服的人。他的头盔里空荡荡地,只有一大团蓝色的云。这是一个火星人。基尔伯特停下了脚步。顿时,火星上安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那个火星人注视着他——也许吧,也许朝着他的方向就是在注视他吧——一言不发。基尔伯特迟疑了好一会,还是决定开口。

基尔伯特说:“你好。”

火星人没有说话。基尔伯特猜想他或许不会说话,便打算离开。他刚往前走了一步,火星人忽然跳了起来,并发出了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

基尔伯特又退后了:“抱歉,我听不……”

火星人咕噜的声音更大了,这让基尔伯特有些紧张。但是他无法颤抖,也不能皱眉,他只能慢慢往后退,试图让火星人感受到他的友好。火星人逐渐安静下来,朝着基尔伯特的方向站立着,注视着他。

基尔伯特转过身,想要绕开他。他回头,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头盔里空荡荡、只有一团蓝云的人。基尔伯特吓呆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呃……我,我最害怕的东西?”他试探性地问道。它点了点头,头盔里的蓝云随之如水般泛起涟漪。其实有它跟在后面也挺好的,至少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旅途上,基尔伯特想。

如果它没有差点把自己吓得坏掉就更好了。

基尔伯特重新启程。他向右前方走去,远离那个山包。火星人逐步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渐渐地,他能够看到远处的地平线终于有了起伏。城镇和山峦在显露头角,地表偶尔会出现鲜艳的绿或沉闷的棕的色块,但是大地的基调仍然是土黄。有一些看上去硬邦邦的树和尖锐的草长在黄土地上,基尔伯特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尽管它们不会割伤自己,但是基尔伯特也讨厌不必要的接触。紫白相间的毛茸茸的牛从他身边走过,身后还跟着好几条狗。这些狗弹簧的身体让它们前进时往往要过很长一段距离,后面的腿才会被弹簧猛地扯得跟上。一个牧羊人打扮的男孩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一手抱着一只深红色的蜥蜴,一手拿着摩西或许用过的杖。

基尔伯特回过头去,想看看那个东西是否还跟着他。火星人仍然站在他身后,但没过多久,它就坍缩下去,变成一头紫白花纹的牛。没等基尔伯特说些什么,它又依次变成了弹簧狗,深红蜥蜴,最后成了一个牧羊人男孩。

基尔伯特说:“你会一直这样不停地变化下去吗?”

它说:“不,我在你找到你最害怕的东西之后就会固定下来。然后你将面对一些事情,我现在还无法告诉你。”

他看着牧羊人男孩乱蓬蓬的头发和帆布制的帽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基尔伯特转过身去继续走着,他不想面对它,因而不敢再回头。

总算,他到达了城镇。这里比他想象的更加荒凉。零落的房子坐落在群山之间。那些高耸的山头仿佛监狱里的栏杆一般把城镇圈禁起来。没有几栋房子是亮着灯的。在城镇的中央,有一栋巨大的粉红色的别墅,与其他棕黑的木头小屋完全不一样。它的窗户里透出闪烁的灯光,嘈杂的派对音乐从虚掩的门缝里漏出来。有一只加菲猫摇摇晃晃地从那别墅里出来,每撞上一根没有电线的电线杆,它就咯咯地发出一长串吓人的笑声。基尔伯特目送它离开这条街。

那看起来是个危险的地方,基尔伯特想,但是牛仔不会畏惧。

于是他打开了门走了进去。在精致沙发旁边的客厅空地上,站满了绿色和棕红色的士兵。他们拿着武器背着包,以统一的姿势望着,望向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站着的女郎。这位金发女郎身穿一条粉红色缀满亮片的裙子,一只手伸向空中,一只手插着腰,得体的笑容完善了她的美貌。她的海蓝眼睛瞄向基尔伯特,那里面没有任何笑意。

基尔伯特移开了视线。当他注意到的时候,别墅里恢复了寂静。所有的士兵都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那些模糊不清却又一模一样的脸对着他,那些眼窝深陷、鼻梁高挺的脸。基尔伯特回头看了一眼,它正在女郎和士兵之间来回切换,最后还是停留在了士兵的样貌上。

跑!尽管没有任何人说这个字,基尔伯特也清楚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他猛地加速,窜上左手边的楼梯,往别墅深处跑去。身后,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逼近,楼梯都被震得战栗。基尔伯特冲进走廊里,短暂地思考了一下,推门进入了第二个房间里。他刚把门关上,就感受到了如鼓点般有节奏的足音突入了走廊。基尔伯特盯着白色的瓷砖,屏住了呼吸。

如果他有呼吸的话。

士兵们似乎并不打算一间一间搜查,他们跑过了走廊,没有任何迟疑地,像旅鼠迁徙般离开了这里。基尔伯特盯着花型的白色壁灯,还有白色的浴帘与浴缸。浴帘上绣着香水百合。地毯是白色的。毛巾,白色。牙刷,白色,洗手池,白色。

唯一的色彩是基尔伯特自己。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基尔伯特看到自己拥有坚硬粗糙的白色短发,红色的眼睛,一顶深棕色牛仔帽,一件黄色格子衬衫。他看到自己拥有用塑料制成的头发,玻璃和红色颜料做成的眼睛,假的皮质帽子,还有布头做成的衬衫。

他从镜子里看到他身后的士兵慢慢褪去了棕色,变出一张白皙的脸,有着红色的眼睛,棕色帽子和黄衬衫。他看见镜子里站着他自己,以及他自己,以及白色。

基尔伯特感到自己无法呼吸。尽管他本来也不需要呼吸。最终,他问:“你还会继续变化下去吗?”

它说:“不会了。这就是你最害怕的东西,所以我不会再变化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会来到你的身边了。”

基尔伯特颤抖起来。这是他第一次颤抖。

——

  “随后,我想想……也许是时候该让女郎出场了?要我说,其实她还挺喜欢牛仔的。”伊万说。但是患有白化病的男孩并不同意。他用手拨弄着芭比娃娃房子里浴室的小镜子,事实上,那面镜子是用锡纸做的,照不出任何东西。

“你忘了吗,”基尔伯特轻声嘟囔道,“你不是说好要解释为什么那个东西要跟着牛仔的吗?而且……这不公平,万尼亚!一开始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吗?这是个属于男人的故事,不应该有什么芭比娃娃的。你应该把娜塔莎的玩具放回去。”

然而伊万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他用手指卷着芭比女郎卷曲的金发,又让她躺在土黄色的床单上,挥手拿来好几个士兵围在她身边,犹如一支礼兵队。他漫不经心地说:“哎呀!你不懂吗?英雄旁边总该有位美丽的女士相随。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伊万用食指捻起一只穿着背带裤的小提线木偶,让它飘到了牛仔的面前:“然后!这一切事件的幕后黑手终于出现了。牛仔在火星遭遇的最大危机,他此生的宿敌,这时站到了他的面前。是魔王,伊万!”

“停一下?万尼亚?停一下!”基尔伯特插嘴道,“为什么牛仔要对阵魔王?如果他是牛仔的话,不应该面对一些什么,呃,淘金者,偷猎人?而且这不是他最害怕的东西吗?怎么又是魔王了呢?”

“魔王嘛!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戏弄牛仔了。”伊万撇了撇嘴,给小木偶的手里塞上一把塑料斧头,“魔王才是牛仔最害怕的东西,他必须要打倒他,不然魔王就会降临不幸给他。只有打倒了魔王,牛仔和女郎才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基尔伯特不满地抱臂,紧紧盯着伊万操纵小木偶和牛仔扭打在一起。屋外,娜塔莎似乎从邻居家回来了,他们能听见小姑娘重重地关上门的声音,还有她把鞋子胡乱踢掉、它们凌乱地摔在地上的声音。他们听见娜塔莎嚎啕大哭起来的声音,家里的黑猫低声呜咽的声音,灶上的开水壶尖叫的声音。

“等一下你该回去了,都五点了。”伊万轻声说。他把芭比娃娃的别墅放回了床头。乐高积木堆了一床,用棕色积木垒砌的山峰歪歪扭扭的,想必不太适合火星土壤的棕榈树和椰子树倒了好几棵。

基尔伯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又说不出口。他瞪着伊万,对方则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好一会,他像是终于组织好了语言,涨红了脸吐出一句话。

“可是我不想和女郎在一起。”他小声说。

伊万望着他,歪了歪头:“你说什么?”

“我不想和女郎在一起!”基尔伯特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有什么关系?如果魔王想要毁灭火星的话就随他去好了。牛仔也不一定是正义的牛仔,他,我觉得,当反派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们能听见冬妮娅从厨房里出来的声音。她的脚步声是一家人里最急促的那个,很好辨认。

伊万注视着他,基尔伯特差点以为他生气了。但是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示弱,伊万就笑了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基尔伯特不禁有些困惑。

“你笑什么啊?”他问。

“没……我就是觉得,基尔伯你真是太好玩了,还藏不住话,”伊万擦了擦眼角,“那就毁灭世界吧!我们是造物主,我们决定着故事走向,所以就让火星毁灭好了。下次你再来,我们再造一个火星。但我要说的是,火星毁灭了的话,牛仔和魔王也就不存在了!所以要我说的话,果然还是牛仔打败魔王,和星际女郎在一起的正统结局比较好啦……”

在楼下孩子们的嬉闹声里,他们从床上起来,把士兵玩具收进盒子里,毛绒玩具放回娜塔莎的床头柜里,芭比和红色轿车一起放回她的别墅里。他们跪在床边,用力把乐高积木搭就的火星山脉推倒。

——

基尔伯特抬起头来。

世界在他眼前瓦解。他回头看了看,他最害怕的东西——现在是魔王了——正注视着他。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是已经说了很久的话了。

在故事的最后,他们一起,手牵着手,观赏着火星上前所未有的美景:这倾泻而下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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